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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灵异DM】道释 贰 恋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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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朱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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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链接: 壹 女怨
             

贰 恋狱

一、
黑沉沉的乌云压顶,绵延无垠,分明还未过午,已是像足了黄昏后,素面的伞在堆满落红的小径尽头出现,一点点靠近,特别的显眼。
蜚语嫌屋里头闷滞,就坐在一处湖心亭里候汤泡茶,池子里的泽芝正当花期,雨中赏荷最是胜景,合了远处乐鸣歌喧,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味。
“蜚语姑娘也好茶道?”
微微斜着的伞面,还沾了路上擦到的残花,远看只星星点点的红,像随手乱点的胭脂,尚够不成画。雨势疏透,细细密密,撑伞的人沿着九曲桥慢慢踱过来,一路皆是闲雅逸态。
噙红小酌虽非烟花巷寻芳地,却到底不是简素的修道人该涉足的地方。以丹元子之能为,避过一色俗人自然并非难事,只是次次藏头露尾实非他一贯个性。今日到访,仍不过是寻常蓝布道袍,桃木簪发,格格不入地心安理得。
蜚语熟练地用沸水淋了壶,开始能体会小丫头们私下里传说的,所谓见了他来,便不由人心生欢喜。她无所谓地思量着,那是一种静态的美平静了心性,无关风月,也许这就是仙家对妖物而言,所存在的难以抗拒的天生吸引力。
她执壶添水,一套工序慢慢做来,有条不紊,待丹元子走到湖心亭,正好递上一杯,举目含笑道,“听道君此言,似乎乃是同道中人?”
茶香飘荡开来,丝丝缕缕,入鼻入心。
“非也。”丹元子收了伞,就着石凳坐下,接了瓷杯低头闻香,怀恋道,“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哦,”也许只是此情此景的适宜,蜚语不想去克制,而是放任了自己兴致勃勃地调侃。“那想来必是一位难以忘怀的故人,才会令道君如此念念。”
“山人的那位师弟啊,”丹元子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忍笑着下了个评语,“是个相当有趣的人,真的十分之,趣味。”
“有趣?少有人会以此言评价他人。”蜚语心里揣摩,仍是不得要领,有些迷茫地笑让道,“听道君这般形容,真是令蜚语我,也动了心思想要结交一番呢。”
“好茶。”丹元子显然无意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借此话锋一转,轻巧道,“巧夫人每次邀山人前来都无好事,此次又是想要什么呢?”
“人心多贪,喜新而厌旧。掷金豪客所求者何?不过四字,奇货可居。想要客似云来自然是要多费些心思。”续过茶水,蜚语以茶代酒殷勤敬道,“不过,今日道君倒是冤枉巧姬了。”
“哦?”丹元子微微侧首,露出些许兴味道,“难得难得,巧夫人邀约之情盛意拳拳,真不由让山人受宠若惊,惊得想要当下就原路返回。”
“道君说笑了。”蜚语见他故作惊慌的样子,忍不住以袖掩口,低低笑了起来,“详情蜚语也不便多言,还请道君稍待。巧姬正在绕梁馆宴请一位贵客,到时自有分晓。”
“欸,”丹元子打趣道,”小姑娘也卖起关子来了。”
蜚语忙要开口否认,却惊见对面端坐的丹元子神色一冷,心里正纳罕,此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钝响,立时唬得她一跳,来不及回身打探又是一阵哗啦啦的东西落水声,心里忐忑不知何事发生,急急起身循声望去。
“我家姑娘说了,公子既然是把她当粉头,那咱们就按粉头的规矩办。”二层小楼上,雕花窗下,一个吊梢柳叶眉,丹凤斜飞眼的辣美人甩出一包书画,干脆道,“没有十锭官银,就别进梳笔楼!”
“阿言,阿言!你听我解释!”一个读书人样貌的男子被人从梳笔楼推了出来,沿途高叫着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阿言,阿言!”
前头已经弄得沸沸扬扬,再加上他这一嚷嚷,附近的人纷纷都停下手中活计过来瞧热闹,蜚语和丹元子也不例外,远远就见梳笔楼内,几个小丫头簇拥了一个鲜丽的美人出来。
“看来言姐姐是不愿再忍了。”蜚语也是小孩儿心性,兴致盎然地拉了丹元子挤上前去。
“山人倒不这样以为。”丹元子看了眼那男子,低低自语了一句。“人都榨干了,自然是不留了。”
只是众人心思都在眼前这出活闹剧上,无人有心理会这种私语。
“你是听不懂人话?”先前扔书画的辣美人仍旧虎着脸叉腰坐在楼上,飞扬着一对眉眼向楼下道,“姑娘可不能再心软听他花言巧语!”
云髻花垂,玉步徐移,众星拱月中的美人罩了件竹绿纨素纱,外有木理活纹,内衬淡霞里衣,锦绣袋,药玉佩,苦绿香罗带,紫碧绢双裙,真真是举手投足皆成画,一颦一笑自动人。
一见正主,先前被人架住的男子突然爆发一股蛮力,几个护卫一时不防,竟被他挣了出来。
“阿言,阿言,”那男子踉跄地扑过去,满眼希冀地不住解释道,“这次真的只是我失言,全是他们不好,是他们乱嚼舌根,我对你是真心的,绝无半点欺瞒!”
“我知道。”鲜丽的美人秋波暗转,仍是如过去一般娇声媚语,那男子卑躬屈膝,满口甜言。
周遭围观者嘈嘈杂杂窃窃私语不断,似乎眼前一切会再如以前一样,不过一场闹剧,到头来也是匆匆收场。
一男一女凝目相望,男子仍在喋喋不休,他有些得意地想,女人嘛,就是靠哄,现在的讨好只是一时的,很快就会过去,只要能继续享受挥霍眼前女子带给他的锦衣玉食温柔乡,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还有吗?”阿言看似羞怯地垂下头,蜜语也罢,谎言也罢,于她而言似乎只是过耳清风,只见她慢慢抚弄把玩手中的钱币,懒淡道,“说完就走吧。”
男子一怔,阿言从未如此对待过他,他启口还想再说什么挽回,却又一时找不到什么花言巧语可以立时起效,只能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而他自以为已经完全掌控的阿言也只是举目看着他,饶有兴致,对他所说所作只是如在观赏一出大戏,甚至平日里充满脉脉柔情的眼中慢慢涌起厌倦的冷意,如余烬复燃,眨眼席卷她整个表情。
男子的信心开始一点点崩塌,口中的话呐呐不成语,“阿言……”
“命不久矣,善自珍重吧。”丹元子的声音很轻,却极有穿透力,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丝丝入耳,如当头棒喝。“去!”
呆立的男子蓦然心头一空,回首望去,周遭人声景物逐渐退去,只有一道人眉心血痕在视线中越加清晰,从中如见纷扰前尘再现。
“我走了。”那男子脸上突然一片木然,再不看阿言,只是就像个牵线木偶一般动作,一步一步重重跨出,离开了噙红小酌。
围观众人一时被这诡异地气氛震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都散去吧,”一旁几个大些的姑娘见此情景,已猜到三分,忙四周顾盼打发了众人离去,“各院各楼该掌灯了。”
“见笑了,让先生看到这种不雅的场面十分抱歉。”仪态端庄的女子敛衽为礼,浅浅一笑将刚才的尴尬尽数揭过,落落大方之态丝毫看不出半分不妥,“巧姬让我来请先生过去。”
“损人阳寿,暗修阴元。”丹元子神色凝冰,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言姑娘可要多保重啊。”
听了丹元子的“关心”,那名叫阿言的女子立时脸色一变,眼中阴狠一闪而逝,硬挤出一丝笑容道,“阿言不懂,不过还是多承道长提醒了。”
“欸,好说了。”


二、
阿言领了丹元子却并不是往里走,而是出门雇轿子。
绕梁馆并不像一画斋和梳笔楼是在噙红小酌内自成封闭院落,而是利用了槐镇的天然河道。巧姬在临水岸边花了大钱买了地又建了几座水榭权充雅座,每日自有一艘画舫泊在河心,或戏文唱曲或丝竹吹弹,日日变着花样。而来的客人大都也不是为了单纯凑个雅趣,而是看中了在此地宴客,视野开阔,反而可以谈些私密事。
“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
今日登台的是从京里请来的名角,隔水身段看不真切,只隐约见着袅娜窈窕恰如雾里花,咿咿呀呀演着才子佳人儿女情事,开场一阕赏花时唱的自怜自艾,好不动人心弦。可惜楼上的贵客都不是诚心来听戏的,大都是各有各的心思,实有对牛弹琴的意思。
“……无缘配合,有分煎熬。情默默难解自无聊,病恹恹则怕娘知道。窥之远天宽地窄,染之重梦断魂劳……”
夜风有些凉,水榭四面的大窗皆敞开,吹得纱幔飞扬,正旦唱到混江龙时,阿言才冷着脸带人进来,随即便告少陪。
“道者与阿言之间这是……”巧姬见气氛尴尬,左右打量又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开口圆场,“若是阿言有得罪之处,还请道者海涵。”
“没什么。”丹元子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意兴阑珊地说道,“巧夫人这般拘谨,倒让山人惶恐了。”
“道君可是贵客,我们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殷勤,哪里敢有怠慢。”坐在一个竹簟上的蜚语已经褪了浓妆,雕饰去尽后只简单梳了个发鬏,穿着一身素服,却偏偏露出内里一幅镂金红袖,皓腕上戴的细银镯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响声。
绕梁馆无主,巧姬之前已经派人去叫了蜚语过来帮忙,她紧赶慢赶倒是比丹元子和阿言先到一步。屋内的香味漫然,她将一双保养得法的手搁在灰面上试香,见香烟太烈,一旁早有机灵的小丫头捧了云母片制的隔火并一些梧桐子大小的香丸过来。
“巧夫人今日邀山人前来所为何事?”丹元子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对面坐着的贵客,巧妙地隐藏起语气中的不耐与寒意笑道,“原来巧夫人口中相托的贵人也是乾闼婆尊者。”
“道者与尊者是旧交?可真是有缘啊。”巧姬一边说这话,一边使了个眼色让小丫头们去唤了献艺者上来。她也知道画舫里的戏码毕竟只是个彩头,图个声势上的热闹而已,所以又在各个水榭附近备下其他才艺出众的优伶候着,随时可供贵客们助兴差遣。
“几面之缘而已。”丹元子口气轻飘得近乎敷衍,他似乎对新进门的歌女更感兴趣,眼角余光都不曾给予他口中的贵人一丝注意。
“八窗开水月交光,诗酒坛台,莺燕排场。”由个中年妇人领进来的那个女子还十分年少,从螺钿琵琶背后探出半张尚未完全长开的俏脸,眉心摁了个朱砂记,更显一团孩气,分外稚弱。她选了首应景的《湖山堂》,左手向外方一拨,带起空弦散音,先前看着怕生,一旦专心开唱倒是老练娴熟。“歌扇摇风,梨云飘雪,粉黛生香。红袖台已更旧邦,白头民犹说新堂。花妒幽芳,人换宫妆。惟有湖山,不管兴亡。”
“今日相邀,”巧姬见气氛又再度融洽起来,拿出绢帕拭了拭嘴角,慎重地开口道,“乃是因为道者相托之事已有眉目了。”
叮——
酒过三巡,丹元子不知是有了醉意还是困倦,斜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整个人从皮骨里透出一股懒怠,他握在手里的筷子一滑,敲打在瓷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道者?”见他毫无反应,巧姬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明明先前是对方不惜自损元寿成全了上一桩买卖以求个消息,如今又一副无兴趣的样子,一时巧姬也摸不清这位修道人又是在盘算什么主意。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薄纸推了过去,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按在上面,轻声道,“你要找的人就在此处,只是……”
“山人知道了。”微微睁开眼,丹元子的眼神却如同凝结了一层冰霜,“原来是在黄姑镇。”
“你知道?”巧姬一惊,腾地站了起来,旋即醒悟自己失态了,忙又坐了下来,笑着试探道,“道者这是在寻妾身开心吗?既然已经知道,为何又要妾身奔波这一场?”
“非也。”丹元子深吸一口气,坐直了回眸道,“山人只是看了纸上的字而已。”
“你下去吧。”坐在尊位的亁闼婆终于开口,他面上的不耐烦已经溢于言表,他一指唱曲的小姑娘,挥手道,“都下去。”
“可是尊者!”巧姬刚开口叫了一句,想想又不对,这场面分明是两人想要私下独处,便不再多言,无奈福了一礼道,“那妾身先行告退了。”说罢,便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事权从急,我知道没有事先知会,你这次必定不满意,可惜你想要的东西在我手上,意气之争于事无补。”开口的亁闼婆容貌出奇秀致,甚至带着一丝女气,只是唇薄颚尖,在相面术上是十足的薄情相,他皱起眉冷冷道,“从你进门我就不开口,足够知情知趣的了,面子里子都作足给你,不要再得寸进尺!”
“此话可真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山人答应的事情早已完成,要说面子里子,应是山人做足予你,尊者所答应的东西却始终不见踪影。”丹元子捡了块玫瑰糕细细品,须臾才意味深长看了亁闼婆一眼道,“至于态度差了些嘛,只是因为山人讨厌尊者的手段太过下作罢了。有些话放到明面上可就太削面子,比如,阿布沙罗斯⑴如今在哪里?”
亁闼婆面上如常,只是狠狠横了丹元子一眼,谨慎地一字一句笑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嘛,”丹元子仰头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道,“就是尊者实在不聪明。”
“哦?”亁闼婆挑了一下眉,重又云淡风轻道,“此话何解呢?”
“山人说过,对你们佛家之事并无兴趣。”丹元子拾起先前掉在桌上的筷子有意无意敲击着碗碟,“只是尊者不惜下如此重的本钱让山人助迦陵频伽入魔,为何呢?尊者对全部来龙去脉心知肚明,同样背叛过尊者的迦陵频伽与紧那罗,一保一毁,另眼相待的作法实在启人疑窦。”
“也许,我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亁闼婆并未被丹元子三言两语打动,冷笑反驳道,“他们毕竟都跟随我一场,迦陵频伽选择入魔之路,我顺水推舟,也合情合理。”
“山人也曾与佛家有交情。”丹元子见亁闼婆仍是言语回避,不耐烦地直接点明道,“是谁要为此段因果负责?是尊者的妻子阿布沙罗斯。她之怨妒使其以言语撩拨,才有了迦陵频伽的历劫终至入魔。只是,若非尊者做出了某种姿态,这种事又怎会发生呢?”
亁闼婆的脸色终于变了,“你想说什么?”
“山人什么意思都没有。”丹元子惬意地再度坐没坐相地靠回椅背,敲着碗碟笑道,“我只要那件东西,尊者既然已经答应,就不要企图抵赖了,不然适才的猜测就会变成事实,尊者与尊者背后的人就会很麻烦,很麻烦。”
亁闼婆神情冷若冰霜,瞳孔骤然紧缩,厉声道,“你威胁我?”
“没错。”丹元子毫不掩饰他的意图,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尊者要如何应对呢?”


⑴阿布沙罗斯:印度婆罗门教女神,亁闼婆的妻子


三、
“佛门与道门历来交好,我待星君更是一片赤诚。”乾闼婆适才的怒容如同被抹去一般迅速换上了笑容,“答应的东西,自然不会抵赖,星君多心了。”
“多心吗?也许吧。”丹元子眉梢微挑,神情也突然变得殷勤起来,“你知道,这天条犯多了自然不太容易相信人,既然山人所听闻的只是谣言,那尊者更应该立即拿出那件东西以正视听。”
“东西并不在我手中。”乾闼婆在丹元子翻脸之前立即又补充说道,“不过,我知道它在何处,我可以带路,必要时还可以帮忙。”
“……尊者平日司职只是调理乐器,实在太屈才了。”丹元子手指间夹着引雷符,犹豫要不要现在扔出去逞一时之快。
“星君说笑了。”乾闼婆丝毫不以为耻,起身拍了拍衣服道,“那个地方十分危险,我要准备准备,明日此时,东十里树海迷途再见了。”
乾闼婆礼数周到的先行告辞,丹元子也无意久留,想起家中又添了张嘴吃饭,他毫不客气地将一桌佳肴全部用乾坤袋装走。
“道者,尊者已经离开了?”巧姬听声知意,猜测楼上宴席已毕,便款步上楼相谈。
丹元子以挑眉代替发问,“巧夫人几次欲言又止,想必有事,不如直言吧。”丹元子郁郁地叹了口气,“山人真是十分讨厌与商人打交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巧姬对满桌狼藉视若无睹,对丹元子的讽刺更是置若罔闻,她自顾浅笑道,“道者你看,绕梁馆重开已有数日……”
“巧夫人不是已经拥有了号钟,还有什么不满足吗?”丹元子无意听巧姬客套,打断道,“开门见山吧。”
“非是物,乃是人。”巧姬毫无被人打断话语的窘迫,自然地接着说道,“再好的琴若无技能出众的琴师也不过是一段朽木。”
“山人于音律之道不过泛泛,”因乾闼婆并未将东西带来,使得计划有变,丹元子急欲回去重新排布,忙推脱道,“在人选的建议上恐怕帮不上巧夫人了。”
“此事妾身心中已有属意的人选。”巧姬善于察言观色,见丹元子面露不耐,知他不愿久留,立即道,“妾身与黄姑镇的离山艳鬼有旧,此女色艺双绝,艳惊天下。妾身有意商请她来绕梁馆主持事宜,只是近日妾身杂事纷繁脱不开身。正巧道者欲往黄姑镇,妾身冒昧,想请道者带封信给她,不知道者可方便?”
“好吧,”丹元子见巧姬事事先行,显然是早有预谋,心下疑虑顿生,他掂了掂手上的书信,眸光微闪间别有所指道,“巧夫人倒是有心人。”
“妾身鲁钝,只能用心了。”巧姬敛衽一拜,“夜寒露重,道者一路小心了。”
“多谢巧夫人提醒了。”丹元子躬身回礼拜别巧姬。他的身边幽幽燃起一簇青焰,姿容妍丽的侍女提着青灯引路踟蹰而行,周围空气如水面骤起波澜,两人的背影逐渐模糊,眨眼便没入黑暗中不复得见。
“离山艳鬼虽才情出众却是性情乖戾,听闻从未踏出过黄姑镇。巧姬竟与她有旧,蜚语跟随巧姬多年,可叹从不曾有缘见过她。”蜚语见丹元子离去,才悄声问出心中的疑问,“黄姑镇即使在妖界传闻中亦是险地,丹元道君此去怕是难为了。”
“妾身与离山艳鬼并无交情,各占山头不过略有耳闻罢了。”巧姬也不急着回程,吩咐添酒点灯重新开宴。“不过托辞而已。”
“蜚语不懂为何需要这等不切不实的托辞,”蜚语听出巧姬弦外之音竟是要置丹元子于死地,不由大急,语气中已隐隐多了质问之意,“道君助我等良多,为何巧姬要待他如敌?
“摸不清底细的人物就该让他消失。多次维护,难道蜚语你留心于他?”嘭地一声响,绣墩上凭空涌起一团烟雾凝聚成人型,早前回转噙红小酌的阿言怀抱凤首箜篌随着白烟散尽再度现身。她已脱去端庄繁复的衣饰,改以青衣络翠藻,卷了罗袖奏弹起箜篌,其声悲,泠泠如楚地哀曲。
“歌繁霜,繁霜侵晓幕。伺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先前唱了《湖山堂》的小姑娘再度歌一曲《繁霜》,巧姬兴致盎然,脱了金簪扣琴弦和之。
“我只是!”蜚语急辩道,“我只是认为,逼仄过甚反而不美。巧姬三思啊。”
“蜚语,”巧姬未料想她这般急迫,不由忧虑道,“你不会真的有心于他?如果真有此心,趁早歇了吧。”
“我没有……”蜚语侧头想了想道,“只是觉得虽不能为我所用,但也无碍,何不各取所需呢?”
“你以为你能利用他?”阿言尖锐地大笑起来,“蜚语,你莫不是已经被他迷得神志不清了吧?要修炼到他这种程度,可不是你我这等小妖可以奢望的,那需要累世的功德,几生几世的清修!”
“自百年前阴阳失衡,天地封禁后,人间界便少见神迹。”巧姬同样觉得蜚语太过天真,“妾身虽不知这位凌霄殿上人是为何甘冒天谴足踏凡尘,但对于我等而言,先下手为强总是更能令人安心。”
“既然知道他法力高深莫测,”蜚语不服,更加不解问道,“巧姬难道就不怕离山艳鬼降他不住,到时他兴师问罪,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他托我找寻的东西可不是普通得见的,他与离山艳鬼必是要见生死的。”巧姬不急不躁,胸有成竹地媚笑着点了下蜚语的额头道,“你也把妾身看浅了,既敢假托离山艳鬼,自然有把握将来不会受其所累。”


四、
虽因事情生变而焦躁,但丹元子也早已料到乾闼婆不是爽快人,只是不曾想到他竟真敢如此不留余地。
冥道虽短,却十分凶险。
姿容妍丽的侍女照出前方一箭之地,身旁的黑雾如有知觉不停翻腾吞吐,隐隐可见藏于其中的魑魅魍魉变化着表情作出种种恐吓的形状,耳边哐啷哐啷的铁器声此起彼伏。
“嗯?”丹元子走到半途,突然停了下来,侧耳听了听,自语道,“奇怪了,冥道怎么会有生人进入?”
来途茫茫,去路难辨。
“姑娘,”丹元子的身影像是被那些黑雾硬挤出来的,他一路且行且止循味而来。生人的味道太过特别,黑雾较之先前又增厚了很多,沸滚一般涌动,原本潜藏在冥道中的各色无形妖物也被这股味道刺激,蠢蠢欲动起来。
丹元子的前方仍是一片黑暗,他又略提高了声道,“前面的那位姑娘暂请留步。”
黑雾吞吐更急。
“啊!”浓厚的怪雾中忽然爆出一声人的惊叫,不多时果见跌跌撞撞出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姑娘怎会在此地?”丹元子见那姑娘,不过寻常村姑却阴气重得蹊跷,怪不得会误入冥道。
“我,我本是要从黄姑镇回去,不知怎么就……”那姑娘转了几圈仍是走不出去,恐惧之余也知道多半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如今见到个活人也顾不得细想,倾诉哀求道,“道长,可否指条明路?”
“姑娘是走错了方向,”丹元子心中盘算,面上却是温颜浅笑,从侍女手中接过青灯递了过去,“夜路难行,这盏青灯就送给姑娘,往前方走,就能去往大道了。”
“……如此便多谢道长了。”那女子茫然不解地接过青灯,此时才想起也不知道眼前的道长是人是鬼,心中后怕不已,匆匆忙忙福了福便急急而走。
“姑娘,”丹元子又唤住那乡野女子。
那村姑本不想搭理,却不知为何还是回了头,见蓝布道袍的修行人明明独自站在黑暗中,却又似乎隐隐发着光。
“姑娘,你掉了东西。”此时丹元子手里多出了一串红珠。
这不是我的!那女子分明心里这样想,开口却道,“多谢道长。”她心中骇怕,身体此时不受控制地接过红珠串带了起来。
“鬼!鬼啊!“女子实在受不了,尖声叫了起来,发现先前压迫身体的压力顿减,她再顾不得什么夺路而逃。
“山人能做的仅止于此了,能否获救,就看她自己了。”丹元子叹了口气自语道,“若真有鬼物存心夺她性命,区区血珠也保不住,可惜萍水之逢也只能积下这点因缘了。”
接下来的路途倒是平顺,误闯冥道的活人虽不多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丹元子尽力之后也就不再挂心。
“嗷呜!嗷呜!”
丹元子推开大门,兜面就扑上来一团毛,月光下呲着小小的牙,他立即一张天雷符照这毛团当心一拍。
“啊!”毛团被天雷击中,油光水滑的皮毛瞬时焦了一片,痛得毛团发出细细尖尖的幼嫩叫声。
黑夜里,那团毛翻落到地上,月光下,显出狐狸的形状。
“还没学会化形的小狐狸崽子,”丹元子慢慢踱过来,故意问道,“这是想吃了山人?”
不远处的小狐狸呲着牙扒着地,发出嗷的一声威胁低呼。
“还不会说人话?”丹元子忍笑的表情里勉强渗入一丝烦恼,“那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
小狐狸嗷嗷地叫着,突然从它身体里发出微弱的光,只听咻一声,粗短的四肢变成小小胖胖的手脚,形似五六岁的小童。
“歪仁!”刚刚化形小狐狸仍是动物样趴在地上,用软绵绵嫩呼呼的童音怒叫着。
“歪仁?”丹元子故意疑惑道,“可是山人道号丹元。”旋即他又拂袖道,“你这小狐狸崽子真是好生无礼,侵门踏户还如此咆哮。”
小狐狸似乎尚无化成人形的自觉,猛然扑了上去,恨恨呲出小牙齿咬住丹元子衣袖不松口。
“好大胆的狐妖。”丹元子只觉好笑,才几十年的修行,还分不清实力的差距,他一甩袖,小狐狸瞬间只觉一阵罡风刮面而来,再咬不住衣袖倒飞出去。
“哇!”小狐狸跌在地上,侧着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意思,只能急躁地用力拍着地。他摇摇晃晃想站起来,但却还未掌握到平衡,刚刚站直又扑通摔在地上,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这次倒是字正腔圆蹦出两个字:“坏人!”
“山人无辜遭袭,你这只狐狸崽倒有自知之明。”丹元子无辜地望着小狐狸那黑葡萄似的眼睛,他明知对方何意,仍是不痛不痒地扯着闲话,故意曲解着意思。
小童皱着脸,气得猛拍打地面,却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不满,只翻来覆去叫坏人。
丹元子看看天色将明,也不想再逗弄这只窜进来偷吃的小狐狸了,他走上前去,拎起小童的后脖颈,叹道,“才几十年的小狐狸啊。”
小狐狸被拎至半空,极不舒服地蹬着两条小短腿,还不是很会说话,只能本能地嗷嗷叫着。
“小狐狸崽子,请你吃鸡好不好?”丹元子将乱挣的小狐狸丢入屋内,拿出乾坤袋内的吃食,铺了一桌。
狐狸变的小童本来气极,又是哭又是叫,听到鸡字,瞬间噤了声,捂着眼泪的小胖手露出一条缝隙,偷偷地瞟。嘭一声,他头顶冒出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抖了抖毛直竖起来。
丹元子明明看见了,却装作不知,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做出十分可惜的表情,“唉,不过既然你是只有骨气的狐狸崽,那就只能浪费了。”
“嗷!”小童羞恼自己不争气的耳朵,伸出肉滚滚的小手用力拍自己的耳朵,又是噗一声,才刚把耳朵变没,股间又多了条粗粗大大的毛尾巴,一甩一甩,欢实得紧。
“呜呜,”小童沮丧得大哭起来,指着丹元子高叫,“你!坏人!”扫到满桌好菜,他又忍不住委屈,“鸡……”旋即又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免愤愤扯着自己尾巴上的毛,埋怨着叠声道,“尾巴!最讨厌!”
“莫在哭闹了,等吃了鸡,便跟山人同去树海迷途吧。”自从闯进了这只来偷吃的野狐狸,家中倒是热闹不少。丹元子顺捋着狐狸松散的尾巴毛,想着养只狐狸在身边好像也不错,他惬意十分地眯起眼道,“带你去见见世面。”


又是一日黄昏将近。
丹元子花了一夜点开小狐狸的神窍,助他修为提升,此时乘隙歇了歇,一派温和道,“狐狸崽子,要在人世行走,可要先学会说话。做人啊,不容易。”
“呜!呜!呜!”小狐狸咬着鸡腿,死命用小牙齿撕拉,随口应和着,他模模糊糊感觉到,这个道人另有目的,但他年龄实在太小,尚不知该如何办。
“既然收在了山人门下,”丹元子饮了口茶,“先学如何收拾行囊吧,去!”他袍袖一挥,小狐狸呀地一声叫,卷成个毛团瞬间倒飞出去,一路还能听见渐弱的呼喊。
“树海迷途啊,”丹元子袍袖再挥,被小狐狸啃噬出的一地狼籍瞬时不见,“师弟,你之舍利,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收藏。”
这一准备,已是入夜时分。
行囊收拾妥当,姿容妍丽的持灯侍女也随侍静立。
“走吧。”丹元子放下书本茶盏起身,不甘不愿的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卷在他小臂上,便往树海迷途而去。
树海迷途,其实并不远,原本是去黄姑镇的捷径,只是不知是从哪一年起,这里草木疯长,进入者皆是有去无回。
“嗯?”丹元子停步不前,粗粗测算了下方位,“树海迷途、黄姑镇,地气混乱得奇怪。”
“妖。”化成人形的狐狸小童子自顾坐在地上啃咬鸡腿,此时抬头插嘴道,“有。”
“应该说,此地有妖。”丹元子拂尘柄轻敲小狐狸的头,“说话要完整,不要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儿。”
“此地,有妖。”小狐狸不情愿被迫学习着说话,一脸心不在焉,眼睛只是灼灼盯着丹元子手上的鸡腿。
“才一日不见,星君就有了伴?”乾闼婆从密林里走出来,只一眼便看穿了那红衣小童的底细,“此地之妖乃是树女,吞吃了他之舍利,才能化出这方天地。你我皆知他之能为,舍利中饱含他的修为,若是待会儿开打起来,我可无力护住这只小狐。”
“尊者,”丹元子侧过脸,笑得暧昧不明,“若是开打起来,山人也无力保住你。”
乾闼婆脸色顿时一变,“看来星君对我很有成见。”
“不敢。”
两人话不投机,交锋两句便各自噤声。
乾闼婆手掌一翻,掌心多出一只毛茸茸的活物,也分不清品种,只见他随手一掷,此时突然出现耸人听闻的一幕,树海内瞬间暴长出藤蔓无数,不过一眨眼,方才那毛团已经不见了踪影。丹元子看的分明,妖藤触及毛团的一刹那竟残忍将其皮骨剥离,随后闪电般迅捷地卷入树海。
徐徐夜风渐冷,带着哭腔的女子在夜里暗暗抽泣。
“生时游国都……死没弃中野……”
乾闼婆微微侧过头笑道,”星君,你可有感觉到他舍利的力量?”
“朝发高堂上,”嘤嘤啼声,歌凄声惨,“……暮宿黄泉下。白日入虞渊……”
丹元子测定方位,不为所动地发问道,“尊者,荼毗其身,方得舍利。”他虚空一抓,摊开掌心,露出一枚骨片,隐隐透出光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有骨有舍利?”
“星君不知?”乾闼婆露出兴味得笑容,压低声道,“孔雀佛母明王欲弑世尊,八位龙王五叛三忠,互噬相残。叛龙优钵罗罪大恶极,杀孽最重,被判于剐龙台身受断尾抽筋,锯角拔鳞之苦,悲鸣七七四十九天,世尊心生不忍,赐天雷击散其魂后抛残肢落入轮回海,自然有骨。”
丹元子直视乾闼婆,意味不明地哦了声,“然后呢?星君是否接下来要说,龙尸曝晒荒野,引众妖争相食之,皮肉分离,骨架散落。因龙骨焚之不尽,舍利才流落各地,被此地树妖吞吃?”
“非也,树女原身为祗园双树,佛性未显。”乾闼婆看向树海深处,“此女曾承他灌溉,刚化人形蒙昧初开,巧合游荡至囚地,见他刑中形貌为之恻然落泪,顿生因果。只是此女愚钝,竟然不知轻重为重罪之人施延命之术,想以己身与之共生共荣。看守罗汉震怒,以三昧真火焚优钵罗半身,欲生剥树女,却不想树女因祸得福,竟得以吞吃他中指佛骨舍利,争夺中树女坠入轮回海。”
夜风愈冷,枝叶被吹得阵阵乱响,凄惨的挽歌入耳较之之前更为清晰。
丹元子表情如常,除全身肌理紧绷,一时乾闼婆也看不出刚才攻心之言到底对他有何影响,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小狐狸呲着牙咬扯丹元子的衣袖,呜呜发着声,沾了蓝布道袍上一嘴的口水。
丹元子低下头,细心从小狐狸夺回自己的衣袖,柔声细气地关心道,“小崽子这是等不及要进去了?”
小狐狸让他这轻柔温和的语气莫名骇得毛骨悚然,嗷得一声叫唤,迅速松嘴,不自觉现了原形,颤颤缩成个毛团,只露出一双眼滴溜溜打量着丹元子,想逃又不敢逃。
丹元子垂着眼,缓缓直起身,袍袖一挥,原本周围蠢蠢欲动的枝蔓瞬时暴长,他临空画符,金光在指尖流过,已张牙舞爪伸到他眼前的枝蔓竟同时枯萎,怪藤齐齐爆出尖利的一声诡叫,争先恐后向树海深处回缩。
树海迷途,第一次为生人指出了前路。
羊肠小道行至尽头,蔽日的大树恣意伸展枝叶,只见一靡丽怪艳的女子跪坐于树下,粉胸半敞,怀抱骷髅,翠霞长裙曳地铺展,她于此地日夜恸哭不止,惶惶然已虚度无数年华。
她且歌且泣,哀声凄绝,“……形容稍歇灭,齿发行当堕。自古皆有然,谁能离此者?”
“祗园树女,皆因一时动念,如今落得神志不清,万劫不复。”乾闼婆若有似无的叹息声飘散在夜空中。
而丹元子的眼中,只有树女体内那发着柔和光泽的舍利在轮转,如此熠熠生辉,一如初见那人于佛前,光华内蕴,不可方物,千年辗转,无法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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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异归灵异,不要太吓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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